老宅的芭蕉

□萧萧

(相关资料图)

炎夏，蕉下有阴，乃为幸事。“蕉者，草类也。叶青色最长，首尾稍尖，菊不落花，蕉不落叶。一叶生，一叶蕉，故谓之芭蕉。”

窗下、庭中，有三五株芭蕉，便有了一夏清凉。它们肆意舒展着阔大的叶片，浓墨重彩地绿着，为我们遮天蔽日。明人唐伯虎有题画诗云：“大叶偏鸣雨，芳心又展风。爱他新绿好，上我小庭中。”

蕉阴满庭，绿生满眼，风至则飒然有声。蕉之声有清气。

一生信佛亦爱茶的“扬州八怪”之一金农，晚年画过一幅卢仝煮茶图，名曰《玉川先生煎茶图》，在题款中坦言“宋人摹本也”，然而金农虽摹宋人之本，却独出新意，匠心独运，既让“玉川先生”卢仝安坐于一片泉井边的芭蕉林下，又给他一把用以扇火的芭蕉扇。

图中的玉川先生纱帽笼头，颌下蓄长髯，双目微睁，身着布衣，候火定汤。不远处一老婢在汲水，老婢用的汲水杓子手柄很长，一杓上来没有多少水，但她和主人都不急不躁，乐享其中，眉宇间透着一股古人慢喝茶的仪式感。

整个画面构图简练、格调高古，湖石点缀着硕大的芭蕉，那是卢仝“恃才能深藏而不市”(韩愈语)的超逸襟怀，也是金农对隐逸生活的向往，“香茆盖屋，蕉阴满庭，先生隐几而卧。不梦长安公卿，而梦浮萍池上之客，殆将赋《秋水》一篇和乎。世间同梦，惟有蒙庄。”

雨打芭蕉的声音最动听。其始，雨润蕉叶淅淅沥沥，娉婷而至，空灵而唯美，似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渐而声密，噼啪作响，雨点旋即在蕉叶上飞舞，似书法之狂草，非一气呵成不可；终而音长，恰如雨之将收，夜深沉而声愈洪也。

雨夜，最宜窗前听蕉声，闭着眼睛听，听李清照的“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也听杨万里的“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

因为芭蕉，夜雨也多了几分浪漫。沈周的《听蕉记》写得画意十足：“蕉，静也；雨，动也，动静戛摩而成声，声与耳又能相入也……如僧讽堂，如渔鸣榔，如珠倾，如马骧，得而象之，又属听者之妙也。”

经典名曲《蕉窗夜雨》，忽而沙沙做声，忽而大珠小珠落玉盘，亦是深谙蕉之美。

芭蕉，其声潇潇，其形潇潇，洋洋洒洒，可入诗入画，《群芳谱》中说“为窗左右，不可无此君”。

幼年，我家老宅窗前植有芭蕉。春末，母亲将芭蕉种下以后，无需精心照料，很快就能绿成一片，宽大的叶子遮蔽毒辣的太阳绰绰有余。一场大雨过后，又能“拔”出几张卷在一起的新叶。常有鸟儿不约而至，停留于芭蕉叶上浅吟低唱，生动美好如一幅水墨画。

我与那几株芭蕉靠得很近，只隔了一扇木格窗，窗户打开时，连心情都尽染绿意。最喜蕉下乘凉，一张竹席、一条长凳。竹席上，我和哥哥看着小人书，母亲坐在长凳上飞梭走线织着花边，家里的收音机里不时传来吕剧《借年》的唱腔“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

我和哥哥嫌吵，常常用手指互相堵着耳朵。一番玩闹下来，便有了倦意，很快就能在竹席上睡着。蕉叶如盖，我们在竹席上总是睡得很香甜，常常睡至傍晚，鼻息处飘来香喷喷的饭菜香，才迟迟起身。

成年后，看到书上说这叫“蕉下眠”，不禁莞尔。

就像月有阴晴圆缺，蕉下也并不尽是清凉美意。

有一年夏天，受海岛台风影响，风狂雨骤一整晚，老宅屋顶的青瓦片被掀起了数十片，雨水沿着瓦缝渗漏到了屋内。窗前一向阔大挺拔的芭蕉也跟着东倒西歪，原本圆润碧绿的芭蕉叶破枝残，令人不忍直视。

我躲在窗下一角，当即吓得哭出了声。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没有哭，他咬着嘴唇也不知如何是好。

其时，父亲在离家三四十里的县城上班，鞭长莫及，自强的母亲毫不犹豫地自己动起了手。她先是跟邻家大伯借来了瓦刀，找了几片完整的旧瓦，端着和好的青灰，燕子般轻盈地上了房顶，一下一下用瓦刀重新加固老宅的青瓦片。然后把窗前的芭蕉一一扶起，用草绳围拢好，剪去破损严重的老叶，让芭蕉恢复了些许元气。

忙完这些后，母亲在自家院里打了一盆清凉的井水，狠狠地洗了几把脸。她的脸光洁饱满，满满的都是笑意。在她的笑意里，我和哥哥看到了温暖和光明，没有了恐惧。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兄妹俩开始知道，风大雨大都不必怕，因为有母亲在我们身后，她就是我们的屋顶，就是为我们擎起一世阴凉的芭蕉。

二十一岁时，我放弃政府机关里的秘书工作，选择一个人漂泊异乡。每每受挫，都会深刻而孤独地想起老宅的几株芭蕉，它们并不比世上的其他芭蕉好看，但是母亲把它植在了我的心间。

困顿时，它们在梦里像母亲一样叮咛我：人生有风也有雨，挺不过去了就回家，妈在等你。

凭借这份爱的守望，我在自己栖身的城市里像芭蕉一样扎下了根。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已不再青春年少，母亲已行至人生暮年。此刻，望向窗外，芭蕉依然华盖亭亭，遮阴也遮雨。

中国人有“芭蕉林里自观身”的说法，看着芭蕉，如同看短暂而脆弱的人生。

余生不长，我愿做母亲的芭蕉，将她人生的风雨都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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