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小说《挪威的森林》里借一个人物永泽之口写道: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他一语道出自己的理由: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方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倏忽间,距离《挪威的森林》日文版初版已过去三十年。不愿浪费时间的永泽,对这本书会有怎样的评价,会不会也在原则上不屑一顾?何况,村上春树是全球在世的作品畅销不衰的作家之一,近年屡屡因“陪跑”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热门话题,今年年初还推出了继《1Q84》之后又一部多卷本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
不管怎样,即使是以再严苛的标准衡量,一个作家能历经三十年依然炙手可热,一本书能历经三十年始终畅销不衰,可以说是经受住时间的洗礼了。
回到《挪威的森林》,听永泽的高谈阔论后,主人公渡边在头脑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杰拉德死后只有二十八年呐!”永泽回答道:那有什么,才差两年。像菲茨杰拉德那样的杰出作家可以网开一面!
或许,对《挪威的森林》这样的现象级作品,我们也是可以网开一面的,虽然不必过早把它看成是不朽的经典,但如果能洞悉其畅销不衰的奥秘,至少对当下阅读、写作乃至出版都有启发性意义。而实际上,有关这本书的谈论已经太多,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感慨,对于这样一本似乎仍有着不解魅力的作品,还能说些什么。日前,“《挪威的森林》出版30周年分享会”在上海中华艺术宫举行,村上春树作品的译者林少华与读者分享了自己阅读、翻译村上作品的感受。
文学翻译是心灵通道、灵魂剖面、审美体验的对接
林少华在最开始翻译《挪威的森林》时,也算是对它“网开一面”的,这倒不是因为不屑一顾,而是因为直到翻译这本书时,他对于村上春树的了解还是一片空白。
林少华回忆说,《挪威的森林》日文版出版一个月后,也就是1987年10月,他刚刚开始在日本大阪市立大学的留学生活。那时,他一门心思想当像那么一回事的学者,写两三本学术专著,“往桌上一放,把周围的同事吓得半死”。所以,即便每次去书店都见到“一红、一绿”上下两册《挪威的森林》各带一条金灿灿的腰封,摞在进门最显眼的位置,即便明知这本书当时已经红到万人空巷,无人不看的地步,他也是不看的。他调侃道:“当时不看的,大概也只有我这个日后成为这本书译者的人。”
当然,林少华选择视而不见,也不只是因为他想当学者,还因为他想当研究日本古典文学的学者,虽然他在本科和研究生期间的学业方向都是日本文学,但他并没有决定研究日本现当代文学。所以,当时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季刊杂志《日本文学》,曾出过一期村上的专题,里面有两三个短篇,当时他也没怎么注意。
转眼到了1989年12月,林少华回国两个月后,日本文学研究会年会在广州召开。于今年9月过世的李德纯教授,把他拉到漓江出版社一位小编辑面前极力推荐《挪威的森林》,告诉他如果翻译出来,市场前景将会有多么“美妙”。林少华动了心,怀着复杂心态接受了这项翻译任务。在翻译过程中,他不由感叹“日本还有这么好玩的小说”。
如今回想那时的翻译,林少华觉得和村上春树写《挪威的森林》时的情境倒颇为相似。村上春树当时住在罗马郊外一座低档的旅馆里,林少华则蜷缩在暨南大学一栋教工宿舍单元套间的角落里。“那年广州的冬天格外阴冷,借用村上春树的说法,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冰箱全都朝我敞开,全世界所有的冷雨都落在了广州的草坪。只是我放的音乐,一不是‘挪威的森林’,二也不是村上春树在写这本书时放了120遍的‘佩伯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我放的音乐是中国古琴曲《高山流水》《渔舟唱晚》《平沙落雁》。我虽然不懂爵士乐,但古琴曲里那种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超越日常凡俗性的旋律,却也非常适合我当时的心境,让我很快在村上春树的世界里流连忘返。”
就这样,林少华开始了和村上春树的“二十年长跑”。他眼看着《挪威的森林》如何从不入流的“地摊女郎”变成陪伴小资白领们出入星巴克的光鲜亮丽的“尤物”,进而升格成半经典性世界文学名著。他也眼看着村上春树从刚开始的冷门变成日语文学翻译领域炙手可热的“大蛋糕”,进而引发围绕村上春树翻译风格等展开的诸多争议。虽然如此,上海译文出版社及该社文学编辑室编审、村上春树作品系列编辑沈维藩一直坚持用林少华的译本。在沈维藩看来,开“林家铺子”,着实是因为林少华文笔好,能赢得读者的心,他表示:“有的人从纯翻译的角度,认为林少华译得不太忠实。但我们出版的是小说,不是教科书。林少华懂得文学应该怎么翻译,他能用漂亮的汉语把它译出来。”
自然,林少华有自己独到的翻译理念,也可以说是他翻译村上春树作品的心得体会。他说,文学翻译不仅仅是语汇、语法、语体的对接,而更是心灵通道的对接、灵魂剖面的对接、审美体验的对接。“换句话说,翻译乃是监听和窃取他人灵魂信息的作业。我倾向于认为,一般翻译和好的翻译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对着皮毛转述故事,后者窃取灵魂信息,为重构审美感动。”
书写中国出版史上的一个传奇
事实上,上海译文出版社坚持把“林家铺子”越开越大,归根结底还在于林少华的翻译固然有一些争议,不可否认的是,他迄今翻译的包括《挪威的森林》在内的40余本村上春树作品,总体而言都产生了良好的市场反响。
该社副总编辑吴洪援引相关数据表示,译文版《挪威的森林》于2001年推出后,当年印数就达到47万册,此后,该译著一直在中国畅销书的榜单上,迄今印数已经达到450万册,每年的重印数在30万册左右。“它的重版印次由于版本的丰富,现在要统计都比较困难了。我们出版了平装版、精装版、纪念版、电影版和俱乐部版等等,大概有六七个版本。这本译著也被旅美学者李欧梵列为20世纪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十部文学名著之一。”
与此同时,村上春树其他的作品也随着《挪威的森林》的走红开始热销。吴洪说,从2001年到2008年,该社几乎囊括了所有村上春树的作品,计四十余部,有长篇、短篇、随笔、插图本、小品等。“在这七八年的时间里,译文社共出版村上春树的作品累积近500万册,今天这个数字翻一番,接近1000万册,随着他的新作《刺杀骑士团长》面世,突破1000万册只是指日可待。”
由此不难理解,何以该社如此重视林少华译村上春树作品。林少华称,《杀死骑士团长》一共50多万字,在吴洪“12道金牌”的严厉催逼之下,他在青岛乡下整整闭关翻译了85天。翻译能这么快完成,用林少华的话说,是因为他对村上春树的文字太熟悉。“说得玄乎一点,我看了上半句,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林少华说,他是压着稿纸,拿着自来水笔爬格子爬出来的。“手写痛了我就去拔院子里的杂草和菜地里的荒草,拔一阵子疼痛大为减轻,再回来写。得知我手痛,吴洪曾叫责编给我寄专门治手指的中药,我一口谢绝了。”
某种意义上说,村上春树中文译著书写了中国出版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也书写了一家出版社和一个翻译家超长时间持续合作的传奇。然而在是否引进出版村上春树作品,以及如何推广译著的问题上,上海译文出版社着实费了一番思量。沈维藩回忆说,当时在日方的坚持下,该社只能一次性购进17部村上小说的版权,通俗地说,就是买进了“统货”。而此前漓江出版社已经出版了林少华翻译的《村上春树精品集》,并且发行了三四十万册,当时书店里还有许多在出售。
有鉴于此,沈维藩表示,译文社把不利因素转化为有利因素。“一方面,漓江版虽然在一段时间内还可能分割我们的市场,但它行销了十多年,声誉很好,无形中也为我们做了个大广告。另一方面,就《挪威的森林》这本译著,我请林少华写了与漓江版不同的新序,并请他补译了由于时代的原因没有译出的文字,从而推出了有别于漓江版的全译本。还有,我们采取了不求齐全好看,但求能够畅销的策略,分批出版村上春树的作品。自《挪威的森林》一炮打响后,以每批4个月左右的间隔,分4批推出其他十余部作品。”
由于村上春树的作品分批出版,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村上迷”们带来惊喜,造成了两年时间的持续效应。沈维藩说,到2002年年底,20部村上小说出齐的时候,“村上春树”这个品牌可以说已经在读者心目中树立起来了。“考虑到随着村上春树影响力的增大,也考虑到他正值创作的盛年,每隔两三年总会有新作问世。从2003年起,译文社又引进了十多种村上的彩图书、随笔集、游记、纪实文学,使这条村上作品的‘出版链’始终延伸着。”
读村上春树,我们会觉得是在读自己
在“链条”的另一端,催发我们思考的是,村上春树的作品,尤其是《挪威的森林》的影响何以始终延伸着,即使过了三十年依然有其不曾消退的影响力?
这也正是林少华反复思考的问题,也是他在为该书几个不同版本所做的译序里着力阐明,且似乎在不同阶段都带给他新的发现的问题。在林少华看来,村上春树受欢迎,一方面得归结于其独特的风格。“他的作品简洁、明快、清爽、流畅,而又独具匠心,韵味绵长,没有传统日本小说那种无病呻吟的拖沓,那种欲言又止的迂回,那种拖泥带水的滞重。日语这种‘粘着语’在他那里变得如此洗尽铅华,且有一种不无顽皮的孩子气,读来甚至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快慰。”
而另一方面,以林少华的理解,村上春树作品似乎包含了某种破译心灵密码、沟通此岸世界至彼岸世界的神秘力量。“正如部分读者来信所说,我们平时语言动作所能表达的心灵深处的感受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对于潜在的部分,我们往往急于表达却又苦于没有门路,而村上营造的情境恰恰传导了我们这部分感受,或者说撬开了包笼我们的厚厚的硬壳,使我们的灵魂获得释放,产生一种此岸世界电路与彼岸世界电路瞬间接通时进入澄明天地的惊喜之情。”
无论如何,村上春树的作品,就像林少华说的,传达出了现代人的焦虑、苦闷、迷惘、困窘、无奈和悲凉,他点化了我们的情感方式和生命态度,他的小说为我们在繁杂多变的世界上提供了一种富有智性和诗意的活法,为小人物的灵魂提供了一方安然憩息的草坪。“读村上春树,我们会觉得是在读自己,是在叩问自己的心灵,倾听自己心灵的回响。”
换一个角度看,《挪威的森林》的意义,或许在于如历史学家袁伟时所说,这本书里体现了对于个人主体性的尊重和张扬,逐渐形成社会共识和风潮后,将有助于推动多元化社会的形成。由是,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日文版初版后记中声称的“一部极其私人的小说”,就有了更具广泛性的价值,也诚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会凌驾我个人而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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